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一日,雜誌社收到高檢處發來的第一張「鄭南榕涉嫌叛亂」的傳票。那天是星期六,開完編輯會議後,鄭南榕找我和鄭肇基吃飯,商討後事。他問我們對雜誌社有什麼打算,鄭肇基先問他對官司有什麼打算,鄭南榕硬生生的講了一句英語:“over my dead body!”

那是一頓最難受的午餐,三個人沒有再說半句話。我們坐在餐廳臨窗的桌子,午後的冬陽穿過人行道上的白千層樹,細細碎碎打在身旁的玻璃窗。塵世乍見亮麗,這個人,就這樣斬釘截鐵和死亡訂了約期。

◎ 胡慧玲


「行動思想家」

「我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下決心很慢,一旦下了決心,就很堅定,不會改變。」

「從工學院重考哲學系,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思考、下決心。選擇讀工學院的時候,是因為我單純的認為一個人先要有謀生的立足點,才能有其他方面的追求。下決定重考哲學系,則是我想清楚了:我是第一流的思想家,為什麼要做第三流的工程師?」

「套用殷海光的術語,我是一個行動思想家。思想家分兩種,一種是言論思想家,只能坐而言。殷海光就是這樣,他運打電話都不會,對科學儀器非常陌生。另一種是行動思想家,願意起而行。主張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人,對封閉社會很重要,經由他們的努力,才可以打開社會的封閉性,讓大家知道自己有多元選擇的權利和機會。」

「妳問我,有誰稱得上是行動思想家?近代史上許多獨裁國家裏,都有這種人物,像蘇聯的沙卡諾夫,一個人對抗那麼龐大的統治機器;還有,臺灣的邱義仁,也是一個行動思想家。」

這是三月上旬鄭南榕和我的一段對話。三月十二日,是《自由時代周刊》創刊五週年紀念日,因為我是雜誌社最資深的編輯,鄭南榕囑我寫一篇「自由時代五週年史」的文章,刊登在雜誌上。那時候,鄭南榕已經四十幾天沒有回家了,全天候駐在雜誌社等待拘提。辦公室內外的防禦工事也一道道構築起來,鐵門、鐵窗加鐵絲網,大型照明設備、手電筒……,還有總編輯辦公室桌子底下三桶汽油和一支打火機。在那種凝重、悲壯又無奈的氣氛裏,我彷彿看見鄭南榕正一步一步,慢慢的、堅決的走向死亡。我知道,這篇文章,無論如何我是寫不出來了。但是我仍然與他約好,禮拜天雜誌社人比較少的時候,我要對他做個「官式訪問」。那天的訪問,就在叢書部辦公室,從下午五點,談到深夜十一點。

我與鄭南榕認識十年,共事五年,在雜誌社一起面對數不盡的難題困境,一起面臨一波波接踵而來的危疑震撼,一起度過二千天的艱辛歲月,這麼長久的共事經驗,彼此幾乎只要揚個眉、眨個眼、做個手勢,就知道對方的意思;再複雜的問題,通常只要兩三句話,馬上就有共識,我真要寫一篇〈自由時代五週年史〉,根本無須對他做什麼訪問。但是,在那個大多數人仍然以不信、嘲諷、玩笑、鄙視或不解的態度看待他「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抓得到我的屍體」的宣言時,我卻深深確信他的死志。我認為,不管是對他、對我、或對其他了解或不了解他、喜歡或不喜歡他、贊成或不贊成他的人,有些藏在內心深處的話,我要鄭南榕自己親口講出來,就算是他最後一次對生命的信仰和死亡的告白吧。


二二八帶給我終生困擾

鄭南榕出生於一九四七年的臺北城內,二二八大屠殺之後。他在他第一次求職履歷表上寫著:「我出生在二二八事件那一年,那事件帶給我終生的困擾。因為我是個混血兒,父親是日據時代來臺的福州人,母親是基隆人,二二八事件後,我們是在鄰居的保護下,才在臺灣人對外省人的報復浪潮裏,免於受害。」

後來他之所以強烈主張臺灣獨立,並且不惜以身殉之,也和二二八事件有關。

他說:「我在大學時代就有臺灣應該獨立的想法,那時候我認為,第一、臺灣要走上民主政治的話,一定要先破除國民黨的統治神話;臺灣只有獨立,才可能真正民主化,才可能真正回歸人民主權。第二、二二八事件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中國與臺灣兩地經濟、文化、法治、生活水平相差太遠,強行合併,悲劇自然發生。現在,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於海峽兩岸,只有臺灣獨立,才可以避免另一次二二八事件。」

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四日,鄭南榕坐完將近八個月「違反選罷法」的政治牢,才出獄,他就開始大肆聯絡政治上的朋友見面。依人情之需,大家都是帶著久別重逢、寒暄敘舊的心情前來探望。我深刻記得,在鄭南榕住宅的閣樓,大夥話說不到幾句,話題還停留在問候他的獄中生活,只見鄭南榕臉色愈來愈鐵青,他沈著聲說:「你們知道今年是什麼日子嗎?」大家相看一眼,不知道這傢伙莫名其妙發什麼火,停了一會兒,只聽得他生氣的說:「今年是二二八事件四十週年!」

那時候,「二二八」這個字眼還是個絕對的禁忌,是一輩臺灣人不願意提及那場屠殺,年輕人更不曉得四十年前臺灣發生過什麼樣的悲劇。鄭南榕「二二八事件四十周年」話才出口,我看到葉菊蘭臉上的神情由乍見夫婿的欣喜迅速轉為悲戚。一九八六年五月,鄭南榕搞了抗議戒嚴三十九週年的「五一九綠色行動」,同年六月二日,鄭南榕被國民黨以荒謬的「有逃亡之虞」,關到臺北土城看守所,而甫出獄,才離開那個政治風暴現場,他似乎迫不及待要去奔赴另一個更險惡的政治風暴。

沒多久,他邀集陳永興、李勝雄等志同道合的人士,組成「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要求公布歷史真相,平反冤屈,訂定二二八和平日。他們在臺灣各地舉辦演講、遊行、悼祭亡魂。被蓄意遺忘或強迫空白或扭曲誤解的歷史創傷,四十年來第一次正式的、公開的攤在陽光下檢視、治療。老一輩的臺灣鄉親先是畏畏縮縮,接著是疑信參半,而後是淚流滿面的加入悼祭亡魂的行列。他們不再蝸居在暗房和盤纏心頭四十年的恐怖噩夢糾葛不清,大家終於有機會在眾人面前,不再害怕、不再恐懼,把靈魂深處的悲憤和冤屈陳述出來,自我療傷,相濡以沫,一步步走出歷史的陰影,也試圖經由各種努力,避免另一次的歷史悲劇。

在臺灣鄉親老淚縱橫、淚眼婆娑的景象裏,鄭南榕內心「造成終生困擾的二二八事件」到底自我紓解到什麼程度,我不得而知,但是他又迅速朝著同一個軌跡,去強力實踐他的政治信仰。


「我是福州臺灣人」

一九八七年四月,鄭南榕在臺北市金華國中操場一場公開演講中,同著臺下成千上萬的群眾,清楚、明確而堅決的說出:「我主張臺灣獨立!」這是臺灣現代史上石破天驚的宣示。

之後沒多久,有一位鄭南榕的老友,一位福州籍的王老先生給我見面。他憂心忡忡的問我:「鄭南榕到底在搞什麼?他為什麼要主張臺灣獨立?他再這樣硬幹下去,國民黨絕對不會放過他的。」王老先生說,前不久他已經找鄭南榕談過,勸他不要這樣傻,「你這麼一個外省人,提著頭去搞革命事業,就算以後臺灣真的獨立了,也沒你的份,又何必呢?」我問他鄭南榕作何回答,王老先生搖搖頭,很難過的說:「鄭南榕只寫了『鐘鼎山林,各有天性』八個字給我,就拒絕討論了。」

王老先生再三拜託我回去勸告鄭南榕,不要做這種徒勞無功的傻事,他說:「我們福州也曾經出過一個革命烈士林覺民,他為了理想犧牲生命,結果又怎麼樣?家破人亡,福份無緣。妳回去好好勸勸南榕吧!」在王老先生的哀勸聲中,我默默離開王宅。

在返回雜誌社的途中,我一個人沿著人聲喧嘩的街道慢慢走,晚春的微風輕輕拂面,一輪火紅豔麗的夕陽,正貼著遠處玻璃帷幕大樓,緩緩下降。我怎麼會去勸鄭南榕呢?這種事情,鄭南榕如果會聽人勸,鄭南榕就不是鄭南榕了。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起鄭南榕的妻子,那個奇情女子葉菊蘭,以及他們聰慧過人的小女兒鄭竹悔,想起中學國文課本上讀過的〈與妻訣別書〉,上面寫著「意映卿卿如晤……」亂世兒女,情緣難償。一邊走,一邊想,這條路竟是這麼舉步維艱。

在最後一次的訪問中,我問鄭南榕,許多人,就是所謂的外省人第一代、第二代,不管是在中國出生或在此地出生,在臺灣至少也住了四十年,他們彷彿不願意,或不能解開自己心頭的「臺灣結」和「外省結」。你的身分證籍貫欄上寫著你是「福建省林森縣」,依一般的說法,你也是所謂的「外省人第二代」,你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鄭南榕說:「三、四歲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疑惑,我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麼人,不管是生活方式或語言習慣,我們都是一個臺灣化的家庭,可是整個社會當我是外省人。」我再追問:「到底你認為你是臺灣人,還是外省人?」鄭南榕抽了兩口菸,深深看我一眼,緩緩的說:「我是福州臺灣人。」


一流主義者

鄭南榕的父親鄭木森先生,憑著「福州人三把刀」的剃頭功夫,在宜蘭開了美容院,養家活口,鄭南榕出生於臺北,成長於宜蘭鄉下,以第一名成績考上宜蘭初中,畢業後,赴臺北就讀建國中學。在那一輩的宜蘭鄉親眼中,鄭南榕是一個「很會讀冊」的「宜蘭狀元」。

建國中學畢業後,他考上成功大學工學院。那年暑假,他大量閱讀文史哲方面的書籍,發現自己對哲學性、思想性的探索極有興趣,開始考慮改讀哲學系。他在成大休學、復學,花了兩年的時間思考、下決心,終於重考,考上輔大哲學系,第二年轉臺大哲學系,後來因為拒修「國父思想」課程,放棄了畢業證書。

整個大學時代是鄭南榕的人生觀定型期。他研讀胡適、殷海光、李敖的著作,精修邏輯分析、近代當代哲學分析,他說:「我是個一流主義者,我對人生的不清不楚,深覺痛苦。」

大二那年,鄭南榕初識殷海光,他說:「我每天從臺大走到師大吃飯,經過教授宿舍區,看到殷海光家門前有人站崗。」那時候的殷海光家像個超級瘟疫區,等閒人不敢靠近,鄭南榕既不是他的門生弟子,也不是他的親朋好友,竟然貿然登門造訪,每個星期固定到殷宅找殷海光談話,直到有一天,殷海光對他說:「不要再來了,這樣對你不好,你要好好把握自己。」才結束了這段奇異的「殷鄭對談記」。

鄭南榕說:「整個六0年代,臺灣社會瀰慢著『大學生的放棄論』的風氣,大學生對這塊土地不抱任何希望,放棄任何責任,只想讀好書,出國放洋,一去不回。到了七0年代,殷海光一死,李敖被抓,這種情況更加惡化了。」離開臺大校園時的鄭南榕,卻自覺是個煥然一新的人,他回憶說:「我完全告別童騃的無知,我強烈感受到臺灣不公不義的現象,也明確下定了本土化思想的決心!」

預官退伍後,鄭南榕和相戀多年的葉菊蘭結婚,並進入企業界工作。行動思想家怎麼一開始就投入資本主義的洪流?他說:「那時候私人企業的發展空間比較大,我要解決生活問題,並尋找抵抗的據點。」往後幾年,他先後在紡織公司做外銷業務,又自行創業,進口保健食品,後來又想辦雜誌,於是先從事文具、書刊的經銷,統統沒做成功,「因為沒錢、沒經驗。」鄭南榕乾脆俐落的回答。但是他還是一心一意要辦雜誌,理由是:「像我這種思想訓練深厚的人,辦雜誌是實踐信仰最適當的方式。」


獨特的出場方式

一九八一年,美麗島事件後第一次中央民意代表選舉完,他開始幫《深耕》雜誌、《政治家》雜誌寫稿。他常常跑到立法院旁聽,一坐就是一整天,「我要試試自己的能力,我把立法院當做我觀察政治、研判新聞、報導寫作的教室。」,鄭南榕很得意的說:「有的國會記者早上遲到了,中午喝酒來晚了,都要來跟我借筆記。」

那時,我曾經到他賃居的斗室,親眼目睹他土法煉鋼的浩大工程。為了一篇小小的訪問稿,他動用了兩架錄音機同步錄音,他強調,「更重要的訪問,我用三臺錄音機,萬無一失!」那時,葉菊蘭一旁挪愉:「鄭南榕這種搞法,一點成本概念都沒有。」我抬眼望望那個可稱為家徒四壁的陋室,書桌牆上掛著一張裱好的法律顧問證書。為了寫這些稿子,他竟然還聘洪貴參律師當他的法律顧問。那次造訪鄭宅的經驗,深深震撼了我。鄭南榕,這傢伙!

往後兩三年,我經常看見鄭南榕身著短褲、腳趿涼鞋的身影,出現在各種黨外場合。在美麗島事件後的恐怖遺緒裏,黨外圈子講究的是「出身」、「血統」和「淵源」,鄭南榕獨特的出場方式,毋寧是個異數,當然要招人物議。當時有個朋友對我如此形容鄭南榕:「最近黨外出現了一個幽靈,神出鬼沒的,老是黑著一張臉,皺著眉、抿著嘴,有時半天不說一句話,有時又突然冒出一句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漢子對漢子的相惜知遇

一九八三年年底選舉完,鄭南榕下決心要自己辦雜誌,他的解釋是:「我替許榮淑辦雜誌辦得很失望,《深耕》的經營亂七八糟,我應該自己辦,比較有看頭。」

八四年年初,鄭南榕開始積極籌辦雜誌,他去問鄧維禎的意見。鄧維禎介紹他認識李敖。

我始終很難形容他和李敖的關係,鄭南榕對李敖一直懷有類似「啟蒙業師」的尊敬,更敬仰李敖「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李敖對這個素不相識的小老弟,依我的理解,應該是「老弟有志若此,為兄相助,義不容辭」的態度。在雜誌草創階段,李敖對鄭南榕的幫忙,早已超過「俠義之風」的程度。尤其每次雜誌社遇難,李敖總是親臨現場,他那種體貼、細膩又堅定的援手,令我縈懷難忘。他為鄭南榕破了很多例,為鄭南榕做了許多原本他不太可能做的事。即使到後來,兩個人對臺灣前途的看法,越來越南轅北轍,話不投機,我卻相信他們依然維繫著某種靈犀相通的感情。其實,李敖和鄭南榕兩個人之間,並沒有世俗所謂的「私誼」可言,兩人都過著某種型態的清教徒生活,不習慣用飲酒作樂聊天的方式建立交情。他們兩人的感情,就我女性觀點的角度來看,或許屬於那種「漢子對漢子」、「英雄惜英雄」的境界吧。


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

鄭南榕自述他籌備雜誌的準備,現實考慮上,第一,找許多人做「人頭」當發行人,做停刊時的備胎之用。第二,四處借錢,籌措資金。第三,標會、借錢買房子,以免被侵犯。至於心理準備上,他說:「被抓、被殺都不怕,簡而言之,就是說一路奮鬥到底。」鄭南榕開始向「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的目標邁進。

鄭南榕臺大沒有畢業,依出版法規定,不能擔任發行人,他首先就找我丈夫林世煜和我,借大學畢業證書去申請發行人執照。當時我們為了雜誌的命名,還很嚴肅的開會討論,彷彿為一個新生嬰兒的遠景做第一步的規畫。討論定案:林世煜是《自由時代》,我是《先鋒時代》。後來我曾對他唸了幾句:「他媽的,鄭南榕,我這張臺大歷史系的畢業證書,唯一的用途,就是當你的發行人!」鄭南榕聽了,「呵,呵,呵!」開心大笑,眼睛亮亮的,帶著「這是給妳光榮」的意味。是的,從今而後,這是我生命裏的光榮印記,我甚至一廂情願的認為,這也是臺大歷史系的光榮印記。

《自由時代周刊》創刊五年多以來,其間的驚濤駭浪和危疑震撼,有目共睹,無庸再提。我最常遇到的是別人的疑問:「鄭南榕那個人怪裏怪氣的,極難相處,妳怎麼和他共事那麼久?」

我相信,一個人初識鄭南榕,很容易在五分鐘之內發現他所有的缺點,這些缺點包括他脾氣剛烈、愛憎分明、推論跳躍、不愛講話時就一旁猛抽菸、當面給人難堪……但是,他稟賦的那些珍貴、罕有的特質,諸如聰明、強韌、勇敢、無私、堅定、可靠、眼光遠大……,卻是相處越久,感受越深。

所以,我的回答往往是:「鄭南榕太好相處了。有一種失傳已久、世人早已遺忘的東西,叫做『誠信』,鄭南榕堅持用世人日感陌生的誠信之道待人,別人當然覺得異樣、突兀和失措,如果你也能以誠信之道回報,鄭南榕簡直太好相處了。」

當廉價的讚美、隨口的阿諛,流水般從世人嘴巴傾洩出來時,鄭南榕的直言無諱,根本就像一隻烏鴉;當虛矯的禮儀、華麗的身段蔚為時尚、風行社會時,鄭南榕的言行一致,當然招人嫌惡;當這個時代習慣說謊話不臉紅、習慣先放狠話後當烏龜、習慣把承諾當水中月鏡中花,鄭南榕的堅持原則,簡直令人不能忍受。許多人因而發現自己的虛幻、欺瞞、懦弱、小器,而深感不悅。

曾經有一次,我為了同事工作情況欠佳而生氣,氣得關在辦公室發抖。鄭南榕敲門走了進來,輕輕的說:「有什麼好氣的?妳要待屬下如手足。」對員工如手足、如骨肉,拙於言辭的他,的確也在親身實踐這個信念。報禁開放前,報社老闆大多數把記者當狗看的時候,他堅持雜誌社的記者要有交際費津貼,他說:「我不要雜誌社的記者被人當乞丐。」後來雜誌社同事在外舉止大方、出手闊綽,還被報界記者奉為「阿哥」。

他自己卻不講究衣著,常常有人問我:「鄭南榕是不是只有一件西裝?冬天穿那件,夏天也穿那件!」雜誌社賺錢的時候,他忙著招攬人才,添購設備,許多員工配有專車,他依然走路上班,搭計程車洽公。雜誌社設有員工無息貸款,許多同事可以「先享受、後付款」,貸款買房子、車子、音響、旅遊、上進修班。會計主管邱小姐經常對我抱怨:「鄭南榕這個『有應公』,也不管有沒有錢,貸款單子一直批下來。」我卻從來沒聽鄭南榕說過一句要炒股票、換別墅或買豪華轎車。財務出現赤字時,鄭南榕堅持要借錢發年終獎金,各種運動來募款時,他有捐必獻。我曾對邱小姐開玩笑,雜誌社內最艱辛的職務就是會計主管,還要身兼「印鈔機」。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一日,雜誌社收到高檢處發來的第一張「鄭南榕涉嫌叛亂」的傳票。那天是星期六,開完編輯會議後,鄭南榕找我和鄭肇基吃飯,商討後事。他問我們對雜誌社有什麼打算,鄭肇基先問他對官司有什麼打算,鄭南榕硬生生的講了一句英語:“over my dead body!”

那是一頓最難受的午餐,三個人沒有再說半句話。我們坐在餐廳臨窗的桌子,午後的冬陽穿過人行道上的白千層樹,細細碎碎打在身旁的玻璃窗。塵世乍見亮麗,這個人,就這樣斬釘截鐵和死亡訂了約期。

飯後,我們走路回雜誌社,那是我和鄭南榕最後一次走在陽光下。回到雜誌社,我對他說:「官司的部分,你自己做決定,雜誌社的部分,我們盡全力撐下去就是。」

從一月二十一日他說了over my dead body,到四月七日他以一具全焦的屍體向世人宣示他高潔不屈的靈魂,之間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再也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從來沒問過他打算如何誓死抵抗,我也從來沒有試圖去說服、改變他的想法。鄭南榕這樣的人,這樣的決定,如果我曾經以為可以企圖改變,不僅枉費我們相知一場,恐怕也是對他的人格的一種不敬吧。


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

二月初,編完春節合刊號的雜誌,有一天半夜,我從惡夢中驚醒。我夢見鄭南榕在警察的團捕拘提中,仰天大笑,飲彈自殺。醒來之後,全身發抖,上吐下瀉。

我決定春節的十天年假,每天都去雜誌社陪他。在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裹,我能做的,恐怕只是盡量減少些許遺憾吧。在往後的兩個月,他經常有事沒事就走進我的辦公室,有時我埋首工作,沒有理會,他就坐在旁邊,抽完菸後,慢慢走出去;有時我會擡頭問他有什麼事,他就隨口問了些不相干的事情,抽完菸又走出去了。當死亡正以可以目測的速度在日益逼近的時刻,我們都強烈感受到時間不多了,應該講些什麼話。可是又覺得,不管講什麼,彷佛都是多餘的。在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七十一天裏,除了三月上旬我刻意安排的「官式訪問」,我們不再有深入的交談。我沒有勇氣去想像那七十一天裏,他內心在生死邊緣掙扎、衝撞、折騰的巨大痛楚。

我唯一可以確信的是,一九八九年四月七日上午九點,當警察前來強行拘提時,他迅速走入總編輯室,反鎖房門,全身澆滿汽油,點燃打火機的那一剎那,鄭南榕的心情,必然是充滿平安和喜樂的。


〈我喜歡這樣想你〉

這就是中国透過經濟籌碼換取政治籌碼,以經促政的基本邏輯。利用在國內具有壟斷性的政治權力,在經濟上買通他國廠商,進而獲得對他國政治的影響力;一旦透過這種投資,賺取到足夠對外國的政治影響力,又可以透過這些政治權力,取得各種國際間經貿或領土資源權利談判的經濟利益。


中国從1980年代以來,以供給大量勞動力為基礎的經濟轉型,是其21世紀國際政治作戰的主要動力來源。

一方面,中国存在國內資本無法完全吸納的成千上億的相對低薪資勞動力,吸引世界各國製造業為降低生產成本前去設廠。另一方面,中国的貿易從封閉到開放,也意味著世界商品市場中出現了一批新的消費人口。

無論是商品的生產廠商,或商品的銷售廠商,大家都到中国去了。

這個經濟現象充滿政治意義。由此,一黨專政的中国政府,可以透過手上的政策、司法、行政審查等等手段,合法且直接地從自己國內,操弄外國的經濟單位。

過去,中国在國際政治當中,多是直接利用政治手段進行外交戰。但是這樣的競爭方式,經常受到主權國家之間互不過問內政的遊戲規則束縛,也容易引起他國人民不滿。

經濟優勢帶給中国的新招數迂迴而隱諱得多了:你的公司在中国申請營業執照遇到阻礙嗎?中国政府希望貴公司能運用在貴國國內的影響力,協助配合疏通民意趨向和政府政策。你的公司想要得到稅賦補貼嗎?若貴公司堅持對中国政府和政策持負面態度,可能會阻礙雙方「良性的經濟合作」。最近要在中国生產的商品檢驗、工廠檢查不順利,貿易協定的條件不夠優惠嗎?那麼我希望貴公司能夠支持貴國對中国「友善」的政治人物。

於是作為政府政策諮詢對象的經濟菁英、企業領袖,就算仍然擁有對國家或社會責任的道德感,也會因為不能違背自己公司的利益,處處受到中国政府的限制。部分企業主甚至會為了獲得在中国賺錢的特權,主動成為專幫中国政府講好話的代言人。中国也可以利用自己國內審核特許營業項目的政治特權,在其他國家培植對自己有利的企業,就像解嚴前國民黨利用信用合作社、公車公司等區域性獨佔經濟,在黨員滲透不到的地方,培植支持自己的地方派系。

這就是中国透過經濟籌碼換取政治籌碼,以經促政的基本邏輯。利用在國內具有壟斷性的政治權力,在經濟上買通他國廠商,進而獲得對他國政治的影響力;一旦透過這種投資,賺取到足夠對外國的政治影響力,又可以透過這些政治權力,取得各種國際間經貿或領土資源權利談判的經濟利益。

這種連小屁孩都看得懂的策略,為什麼全世界企業仍然前仆後繼地上鉤?

這並不只是一個短視者願者上鉤的故事,而是一群跟在中国之後,爭食被壓榨小國殘屍的食腐者現形記。

對外國來說,除了和中国有領土或領海糾紛的國家,大多沒有和中国之間具嚴重利害的「政治衝突」。換句話說,他們對中国的政治籌碼,可以靠犧牲他國的利益來獲得:支持或漠視中国去壓榨其他國家以及中国自己國內的異見者,就是他們用來交換經濟利益的政治籌碼。對這些國家來說,用政治權力去換取經濟利益,是犧牲別人,圖利自己的划算交易。

而在臺灣,「非統派」卻又是「對中貿易優先主義者」的說法是這樣的:臺灣一定要加入世界貿易體系,臺灣沒有辦法在不討好中国的情況下加入世界貿易體系。所以我們要討好中国,先簽ECFA,再來簽TPP和其他貿易協定。有了經濟基礎,才有辦法護衛主權。

這根本毫無道理。

首先,中国對臺策略,擺明就是前述「以經換政」的邏輯。而以經換政的策略要達到最大效果,就是要提高對方對自己的經濟依賴。提高對方對自己經濟依賴的最佳手段,就是阻礙對方跟其他國家的自由貿易。換言之,只要中国有能力干預臺灣與他國貿易,他就會干預我們與他國貿易。這跟我們有沒有討好中国、是否表現得像個奴才,根本無關。

其次,對中国的經濟整合程度,根本就不是外資投資臺灣的誘因,所有的投資意向調查都顯示,除了最重要的成本和市場以外,國家基礎建設、金融制度、語言條件、法律環境、政策穩定性等條件,才是投資者的主要關切要點。甚至臺灣對中国的經濟整合,將會把投資臺灣的意願轉向中国--因為既然兩岸已經整合成一個共同市場,那麼為什麼投資者要把資本投注在這個市場的邊陲,而不是這個市場的經濟和政治中心?

臺灣的廠商和官員,並非全然只是短視的、看不清楚現在利益的、拿未來國家的共同前途作交換的「上鉤者」。或許有一部分是這樣的,但也一定有人是明確知道這樣做的政治後果,卻為了兌換私利--於是真可稱之賣國--而繼續執行。

在現代社會,經濟資本可以用來交換流動的能力。當這些人透過犧牲他人的政治權力換取自己的經濟利益,這些經濟利益同時也提高他們脫離這個政治群體,自由流動的能力。出賣共同體的未來對這些沒有道德負擔的人來說,只是一場無本生意。

臺灣對中貿易依賴將逐步提高,按照以商促政的邏輯,也就是中国對臺灣的政治權力逐步提高。

無道德者的出賣是注定存在的,要避免政治主權的潰亡,唯有三條道路可行。第一,減少無知者的默許,民眾支持以政治規範壓制經貿整合可能帶來的主權威脅。第二,經貿整合不再是臺灣企業和掌權者獲取經濟利益的可能選擇(中国經濟的泡沫化)。第三,在經貿整合的情況下,中国國內已破除政治性的壟斷,或是存在抵制併吞臺灣主權意向的力量(中国政治的民主化或友臺派的掌權)。

前美國總統尼克森,1970年代在白宮也成立過「特偵組」,英文叫作Whitehouse Special Investigations Unit。不過這個美國特偵組,是只有總統親信知道的地下組織,專門給總統用來處理自己和政敵的醜聞等「國家安全議題」,例如去偷反越戰爆料者的就醫紀錄、整理對手的公司資料給稅務機關查帳、去在野黨辦公室偷裝竊聽器等等等。

著名的「水門案」,就是美國特偵組派人前往位於華盛頓水門大樓的在野黨總部,偷偷copy文件和安裝竊聽器的時候,不慎被警衛逮到而爆發。(事後調查才發現,這次潛入已經是第四次潛入)

一開始,尼克森想要用中情局(CIA)以國家安全理由接手,來阻止聯邦調查局(FBI)探員繼續追查這件案子,然而中情局並不願全力配合。眼看擋不住FBI探員的調查,尼克森跟幕僚就想了另一套劇本:去在野黨總部偷資料和裝竊聽器等行動,都是「尼克森總統連任競選委員會」的下屬私自策劃,尼克森本人完全不知情。如此一來,這些問題都是「民間支持者」所為,跟白宮(總統府)內部毫無關聯。

於是,尼克森迅速指派一位白宮顧問Dean,進行白宮內部的「政風調查」。自家人查自家人的調查結果,「證實」白宮內部並沒有人涉入水門案。

就這樣,檢察官只起訴了在現場被逮到的小組人員,尼克森也在接下來的選舉中以壓倒性的票數順利連任總統。

然而在法院宣判定罪沒過多久,因帶隊潛入民主黨總部而正準備蹲苦窯的特偵組幹部McCord,在獄中突然翻供,指控尼克森心腹幕僚白宮顧問Dean和司法部長Mitchell等人都有涉案。

為了避免弊案之火燒到自己,尼克森只能痛心表示識人不明。總統手起刀落,在一週內就要求被指控的三位白宮幕僚和司法部長辭職,並且隨即召開記者會,強調自己完全被蒙在鼓裡,將「尊重司法,全力配合調查」。

三個禮拜後,在以著名的「深喉嚨」(Deep Throat)線人爆料為代表的輿論壓力下,尼克森總統任命特別檢查官Archibald Cox進行水門案的專案調查。

白宮方面真的最配合調查的人,大概是被迫辭職的美國余文Dean。Dean被尼克森切割、要求辭職的一個月後,也跟著轉為汙點證人。他在參議院進行供述,表示尼克森從策劃偷資料到事後滅證的行動都完全知情。甚至還進一步抖出,尼克森除了派特偵組去在野黨總部偷資料竊聽,還進行一個更大的、監聽國內外對手的計畫,叫作Huston Plan。

尼克森當然否認這些指控。而因為沒有能夠證明總統直接涉案的證據,整件弊案就要在雙方各說各話下被解讀為「政黨惡鬥」收場。

就在此時,Dean緊接著爆料,尼克森總統曾經派人秘密裝置一套自動錄音系統。這個系統的先進技術可以自動密錄任何人跟總統的談話。白宮特勤局在總統認為需要側錄的各個地方都有裝設,包括總統辦公室、內閣會議室和大衛營等等。

如果能找出這些錄音帶,就能掌握總統與幕僚討論相關案件的直接證據。

這些錄音帶當時仍然在白宮手上,雖然特別檢查官Cox要求解密8捲相關時點的錄音帶作為證物,並且也獲得法官支持,但尼克森當然完全不想交出來。

尼克森用行政權獨立和涉及國家安全為由,拒絕交出錄音帶。他透過司法部向Cox表示,錄音帶只能播給一位民主黨參議員聽,再由這位參議員向檢察官報告摘要內容。

檢察官Cox又不是豬頭三,怎麼可能讓尼克森找來的人作摘要給他辦案,於是立即否決了這個提議,仍堅持要親自調閱這些錄音帶。尼克森就透過他的上級下手,要求司法部長開除Cox,甚至在一天之內撤換了兩位不願配合的司法部長,直到換上第三個司法部長,才願意幫總統開除這位特別檢察官。

不過尼克森大費功夫弄掉Cox之後,新上任的特別檢察官Leon Jaworski並沒有被嚇倒,仍然要求白宮交出相關錄音帶原稿,並且進一步將此要求上訴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最終裁定,依照特別檢察官的要求,白宮必須交出64段對話的相關錄音作為證物。

有趣的是,在一捲水門案爆發三天後的錄音帶中,出現一段長達18.5分鐘的沙沙雜音,按照其時間,被認為應該是尼克森跟白宮幕僚長Haldeman討論水門案善後處理的關鍵對話。對於這個「完全沒有錄到」的情況,白宮方面有一位秘書出來作證自首,說她在打錄音帶逐字稿時突然有電話打來,她以過人的肢體柔軟度,一邊接位在身後的電話,一邊踩著桌下的錄音踏板,把5分鐘的錄音帶給洗掉了。(可惜那幾天沒下雨,不然說落雷打壞錄音機也可以啊)

不幸中的大幸,尼克森沒有像我國監察院秘書長直接銷毀大量檔案,或是像我國調查局讓重要歷史檔案擺在廢墟裡面自然風化,於是特別檢察官Jaworski在這些錄音帶裡面,還是找到了一段白宮方面沒有銷毀完全的對話。這段對話是在弊案爆發後一週,尼克森和幕僚在討論如何指示CIA正副局長,以國家安全為由阻止FBI作進一步調查。

這段錄音的公開,雖然無法直接證明尼克森作為水門案的共謀,卻證實尼克森試圖干預水門案的公正司法調查。過去尼克森宣稱水門案他毫不知情,絕對沒有指派下屬進行竊聽等等的說法,也就不再獲得任何人信任。原先支持總統、反對彈劾案的執政黨國會議員,紛紛跳出來,改口說他們將支持彈劾總統。連原先認為不應公開白宮錄音帶的律師,也公開指責「總統欺騙全國跟我們兩年多」。

在眾叛親離,民意支持度可能差不多掉到9.2%左右的情況下,尼克森作了一個重大決定。與其獲得美國歷史上第一個被彈劾的總統的「歷史定位」,他選擇召開記者會,宣布自己為了「促進全國團結」辭職。

雖然尼克森始終沒有認錯,並且在辭職後隨即獲得繼任總統的特赦,但是他的辭職至少顯示,即使是美國這個賦予總統相當大權力的憲政體制,也無法容許總統專權的範圍擴張到這個程度。

這個事件的調查過程也清楚展現,司法和國安單位不是生來就會保持中立、懲奸除惡,而是要有為其獨立性奮鬥的人,以及足夠的制度保障,才能阻止它們被執政者操弄。美國國會就在這次教訓中,更新了一系列約束總統權限和保存行政檔案的法案。

這是美國1970年代的經驗,希望臺灣可以從中學到一點東西。

延伸閱讀:
Nixon 總統圖書館
水門案:竊聽敵人的總統
紀錄片披露水門事件中被FBI封存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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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概觀

  1. 《年鑑學派》初創時期的掙扎歲月:1929-1945
  2. 方法學派
  3. 年鑑學派
  4. 新史學:年鑑學派的繼承者
  5. 年鑑歷史學者

第二篇:布勞代爾

  1. 布勞代爾
  2. 史學一生:布勞代爾訪問錄
  3. 我與年鑑學派:布勞代爾的答覆
  4. 基督新教與資本主義:布勞代爾的異見
  5. 台灣對布勞代爾的介紹與理解
  6. 布勞代爾夫人的見證
  7. 《物質文明、經濟與資本主義》導論
  8. 《法國史》導論

第三篇:布洛克

  1. 亦兄弟亦敵人:年鑑學派兩位創辦人
  2. 布洛克的傳記
  3. 追憶布洛克
  4. 我的父親馬克・布洛克
  5. 布洛克的歷史著作
  6. 布洛克的思想脈絡
  7. 為史學辯明:評介布洛克的《史

第四篇:其他

  1. 訪勒華拉杜利談史學
  2. 試論歷史的理解
  3. 李維史陀十問
  4. 李維史陀訪談錄
  5. 法蘭西學院講座回顧
  6. 十五年來的法國哲學界:1968-
  7. 《地中海》序言

◎ 吳叡人
本文為2014年2月28日,「228事件暨林家祖孫受難2014年追思紀念活動」之致詞稿


林先生、林太太、奐均與妳美麗的家庭、各位朋友,大家午安、大家好:

我叫吳叡人,現在在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服務。我願意很驕傲地說,我是「林義雄學校」第一期的學生,雖然不是很努力,所以沒有畢業,但是應該有稍微學到一點林先生的精神。

今天很榮幸來到這裡,有機會來跟大家分享在二二八這一天的一些思考、心得跟感受。

我今天準備的題目是:「行過另一個死蔭的幽谷-一個台灣讀冊人的懺悔」。但是在正式報告之前,我必須先向各位坦白;慈林請我來演講的時候,我雖然答應了,但想了很久很久,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從私人的角度來說,我並不認識林老太太跟雙胞胎,所以我不能用華語說的"交淺言深",來假裝我很熟的談一些「追憶」之類的話題。從公的角度來說,我不願意再重複我個人還是很多(很濟)的朋友對二二八所做過的思考、反省。我不想再講同樣的話,不想再炒冷飯。

那到底該怎麼樣才好呢?我想了差不多快一個月,還是不知道要講什麼,雖然試著起了很多次頭,但還是都放棄了。昨天整晚睡不著,最後終於做出一個決定:不管一切成規,讓我今天來做一個比較不傳統的分享,也就是我想將個人平凡的生命歷史和一些微不足道的經驗來當作祭品,獻給各位。也就是說,我想在這裡與各位分享我的一些個人經驗,用我個人的小歷史來映照二二八這個大歷史。

主要我想和大家分享的內容是,我如何因為林家的悲劇來走向政治,因為林先生的感召走入政治,但是如何又因林家的悲劇、因為林義雄先生的影響而最終脫離政治,走向另一條「行經煉獄的道路」─也就是學問與思想的道路。各位,學問與思想的道路是一條必須行經地獄般痛苦的精神修煉之路,不是王曉波那種張牙舞爪的表演。對於真正在做學問的人,那條道路非常的孤獨與寂寞。

現在讓我正式開始今天的分享與報告。

1980年發生的林家悲劇,是一次引導我走向反對政治的洗禮。那時候我是師大附中高三的學生,這間學校離林家很近。事件發生之後,我曾多次來到巷口,遠遠地看著現場,不敢走過去,心裡面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這麼殘忍,為什麼政治可以搞成這樣。

我們家族裡面有一些二二八的禁忌跟傳說。我的二伯在二二八事件的時候是桃園武裝部隊的部隊長,結果被抓去關了半年,最後用幾條金條換回他的生命。一直以來在我們的家族裡面,「二二八」是一件傳說和禁忌,大家知道有這件事,但是不能說出口。所以我聽過二二八,大概知道一點模糊的輪廓,但是完全不知道它的實體是什麼。但是就在我高三的時候,林家的事情讓我一下子明白,原來這就是「二二八」。這是生命中第一次,所謂「二二八」用一種實體的方式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大家知道,愛爾蘭有個很出名的詩人叫葉慈。在1916年,愛爾蘭獨立運動者發動復活節抗爭,最後被英國政府鎮壓,殺死了很多人,悲憤的葉慈因而寫了一篇詩:“Easter, 1916”(復活節,一九一六」)在詩裡他說,在這次鎮壓之後,「只要有穿綠衣的地方,所有的東西都變了。」各位,葉慈說的「綠衣」不是民進黨,這裡的綠色指的是愛爾蘭民族運動的色彩。他說,從此以後,所有的一切都永遠變了。最後,他用一句話作為結語:「一個恐怖的美已經誕生!」,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那時候,我的心情和葉慈完全同款,在林家的悲劇中,我深深感覺到,我已經被這個國家暴力的恐怖、殘酷和偽善徹底改變。這是一種政治暴力的洗禮。在進入台大之後,我積極參加學運,還當選第一任黨外的台大代聯會主席,也就是後來的學生會會長。在一連串嘗試錯誤的學習過程當中,我變得越來越激進。到最後,我乾脆辭掉代聯會主席職位,在那個戒嚴時代找了幾十個學生到教育部請願,變成一個政治的狂熱份子。

1984年林先生假釋出獄,那個時候中國時報跟聯合報對這件事的報導充滿了一種施捨般的同情,好像是在說「我今天放你出來是對你林仔很好,看你很可憐喔」一般。我看了很生氣,一口氣買了好幾十份報紙,然後都把它撕光光!(不過現在想想,這種作法實在很笨,根本就不要去買就好了。)

那年暑假,不知道林先生有沒有印象,發生海山和煤山的礦災,死了很多當礦工的原住民朋友,我就跟歌手胡德夫和陳映真先生他們在新公園音樂台辦紀念音樂會,然後走向西門町街頭為受難的原住民募款。那時候我的心中,已經立定終身從事政治運動的志向了。不過那時的黨外運動,並沒有栽培青年的機制,學生運動的運動者畢業後的出路,不是做黨外雜誌的編輯,就是做政治人物的助理,這都不合我的性情。我當時嚮往的是一種比較深刻的,知性的政治形式,所以我決定出國去念書。我的想法很單純,出來去念書,來找看看可以改變台灣社會的藍圖、一個快速有效的運動公式,一學會馬上回來照著搞一下,國民黨就會倒。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要做一個像吳乃德、邱喇叭(邱義仁)那種「運動的理論家」。

但是我來到芝加哥大學─大家,我是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博士─當我來到芝加哥大學之後,才了解到自己非常的天真、無知,我不知道原來「理論」與「實踐」之間,其實有著非常遙遠、複雜的關係,不是那麼簡單。我也才知道說,在國民黨戒嚴統治下,我學的所謂「政治學」沒有一項是真的,所以一切都還得要從頭學起。因為如此,我在芝加哥徬徨、苦惱了很多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雖然我很順利拿到碩士,也通過資格考和博士論文的計劃了,但我完全沒有方向感,充滿了迷路的感覺。我覺得我在這裡學了半天「政治學」,對台灣一點用處也沒有,每天都在懷疑自己。那時候心情不好、身體也不好,到最後就用「蒐集論文資料」的藉口,頂著一種後來變得很出名的叫做「博士候選人」的頭銜,逃回台灣。(我大概是90年代台灣第一位用「博士候選人」頭銜出現在公共論壇的人,我之後就有很多「博士候選人」也跟著出來。大家去查一下,我可能是第一個。)

那是1994年的春天,我在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的博士栽培計劃做研究,不過那時候我對學問這條路充滿著懷疑。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芝大前輩吳乃德介紹我認識當時剛從海外讀書回國的林先生。那時候我就做司機,開這我那台小台的紅色喜美,有時候也開吳乃德那台舊的、二手的賓士(引擎還燒掉過),陪著林先生到台灣各地拜訪以前黨外運動的同志。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基隆拜訪前省議員周滄淵先生。另外一方面,那時我也參與核四公投的運動,陪林先生在立法院前面靜坐絕食,也稍微幫他做一些文宣和其他的雜事。95年,林先生要參加民進黨黨內總統初選,我也去幫忙,我跟作家林雙不先生跟著林先生,坐著陳定南先生以前選省長使用的那輛九人座在台灣全島四處跑。就這樣,我在學問道路上迷路的時候,因為林義雄先生的關係而走進了政治。

從高三到博士班,我可以說是一路受到林家的牽引,一步一步走向政治。我有一個學弟叫陳啟昱,當時在高雄縣參與地方政治,我陪林義雄先生到高雄縣拜訪基層朋友的時候,啟昱對我說:「原來學長想要玩就是要玩大攤的,所以才都沒有看你出來選議員。」其實不是這樣的,這純粹是林義雄這個人特殊的吸引力,要不是林義雄,我絕對不會投入當時許信良所發動的「選舉總路線」那個熱潮之中。那時很多學生運動時代的朋友和學弟妹都對我說:「學長,快回來喔,快回來搶位子,快要沒位子了」。我覺得很煩,很不爽這種事情,很不開心。我對選舉的厭惡,從那時候就開始了。但是因為林義雄先生,像我這麼討厭選舉的人竟然會進去參與選舉活動,這又是為什麼呢?因為那時候,我覺得幫林義雄選舉,不像在為一個個人選舉,而好像是在做一件更大的事情,一件非常有志氣的事情,好像是在創造歷史一樣。

林義雄這個人反對所有世俗的候選人那一套,他堅持一種非常精神主義的政治路線。有時候我會開他玩笑說這是一種「反政治的政治」路線。那時候我們用的口號就是「決定政府的成敗是政府的精神,不是公共政策」,我們引用的是法國的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那時候我整個腦袋裡在想的是甘地、捷克的哈維爾總統,還有「林義雄路線,或者林義雄主義,到底是什麼?」這樣的問題。你說,還有比這更浪漫的政治嗎?那時候我們大家都認為政治是一項非常高貴、高尚的志業,值得你投入一生為它去奮鬥。我認為那一次的總統初選,是我們台灣政治史上理想主義的高峰,在那過之後就沒有了。這就是我進入林義雄學校,「入學」的一個過程,我在那裡學到很多事情,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非常的驕傲。

然而林義雄身上這種比政治更大、更加開闊,甚至是超越政治的氣質,把我拉進了政治,卻同時也把我推離了政治。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因為林義雄就是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歷史哲學》裡所說的那種「世界史的人物」,他本身就體現了歷史。只要是稍微敏銳一點的人,當你在看到林義雄的時候,你在他身上絕對不會只看到政治或者道德而已。林義雄就在這裡,大家請看一下他,想想我講的話。那時我陪林先生到彰化員林的時候,當地民進黨黨部不知道林先生到底在幹甚麼,只知道這個人很有名,所以貼一張紅紙說「歡迎林『立委』義雄」。(不知道林先生還記得這件事嗎?)換句話說,我們地方上的民眾所知道最了不起的人是立委,這就是當時台灣地方政治的程度。但是只要是比較敏感的人,跟在林先生身邊,跟著他夠久,跟著他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這個人不只是政治、不只是人格者,還有一個更大、更加開闊、更超越的東西,一種很難解釋的東西。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這個東西,就是「歷史」,大寫的History。有時,我會在他的面容上發現一點憂傷。有時,我會在他的眼神當中,看到一抹陰影─歹勢,說不定是我太過敏感,但是有時候我真的這樣覺得。甚至有時候站在林先生身邊,我也會在他的肢體動作中,看到一種緊張。你說我到底看到了甚麼?各位,我看到的是一個受苦的人,我看到的是歷史和命運。我跟大家報告,這是我一輩子唯一一次看到一個活生生、一個活的個人─一個人,他背負著整個台灣歷史的重量。不是李登輝,是林義雄。我說的歷史的重量,指的是一種悲劇性的重量,數百年累積的悲劇命運的全部的重量,竟然落到一個人的身上。李登輝是一個快樂的哲學家皇帝,他有權力,他很現實。但是林義雄是薛西弗斯:一個存在主義哲學常常引用的希臘神話的著名英雄,神懲罰他一生都要推一顆巨石,從山腳下推到山頂上,推到快到山頂時就會掉下來,然後要從頭再推起,永不停止。林義雄就是這種人。所以依我來看,他是台灣歷史悲劇中的一位存在主義式的英雄。

跟林義雄一起來創造歷史,實在是很有魅力。有這個機會跟林義雄這種人來一起創造歷史的這種魅力,把我拉進政治之中。但是當我在思考什麼是「林義雄路線」的時候,我感受到的卻不是任何世俗的榮耀感,secular glory。跟林先生一起時,甚至我跟林義雄根本就是在講選舉、講政治的時候,我也從沒感覺到我們在追求glory,我完全沒感覺到在追求那個。各位,當時我很認真思考什麼是「林義雄路線」,因為那時候我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文膽」,我想看看有沒有辦法用我政治學跟哲學的專業為林先生發展出一條政治路線。但是我在嘗試發展這個路線的過程中,從未感受到世俗的榮耀感,我覺得我們根本不是在追求世俗的glory。相反地,我感受到的是一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台灣歷史的重量,台灣命運的重量。這個過程、這個感覺,把我帶向某種超越政治、更加有精神性的東西。也就是說,待在林先生的身邊,明明就是在做政治,但是我竟然會開始思考歷史跟哲學的問題。林先生那種獨特的氣質,誘發了我身上這種「精神的辯證」。

另一方面,在選舉的過程中我跟林先生到全台灣各地的基層跑,和很多的草根群眾對話,還有那時的和競選對手許信良先生、彭明敏教授,還有姚嘉文主席交鋒的經驗,也開始讓我感覺到說,我們所主張的那種托克維爾說的「政府的精神」,事實上是我們這塊土地所欠缺的,因此必須要先被創造出來的東西。我開始感覺說,那才是我想要去追求的東西、我想要走的道路。

選舉過後的秋天,我向林先生告辭,回到芝加哥,開始過著像修道院一般的日子。在這段像修道院的歲月中間,我認真讀西洋政治思想史、讀世界史、研究台灣歷史,我想要了解所謂「台灣」到底是什麼?台灣悲劇的根源到底在哪裡?到底我們有沒有出路?我在想的已經不是什麼改造台灣政治的藍圖,而是要怎麼樣去創造台灣精神的深度,要如何為我們台灣在世界的、人類的知識地圖裡面找一個位置。那時候在我的宿舍附近,有一條很漂亮、長長的林蔭道,兩邊種著很多棵的Linden菩提樹,很漂亮,我把它取名做「哲學之道」。每天傍晚讀書讀完,我就到那裡走走、散步、思考、運動。那條路走到底的時候,有一個銅像,不是孫文也不是蔣介石的銅像,而是捷克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統,Tomáš Masaryk,馬薩里克的銅像,在馬薩里克銅像的下面刻著三個英文字:「Jesus, Not Caesar」,「要做耶穌,不要做凱撒」,我看到這三個字,覺得這就是我想要走的路。幾年後,我完成一本很厚的博士論文〈福爾摩沙意識形態〉,這是一部關於台灣認同起源的研究,也是一部近代世界史脈絡中的台灣精神史研究。我心中,開始有了思想體系的輪廓,關於我們台灣的歷史和它道德的意義。

2004年年底,我離開任教的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進入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工作,那時候台灣民主運動已經開始走下坡,進入低潮期。2006年,我和一些朋友,包括乃德前輩,一起推動「715宣言」,想促成民進黨的改革,不過這個運動最後是失敗了。那年秋天我離開台灣,在英國Cambridge大學的一個地下室住了三個月,療養我受傷害和被出賣的心情。兩年後,在一次台灣史研究所同仁的旅行中,我們來到二結的慈林圖書館。那個下午我走進圖書館對面的紀念館之中,面對林老太太的相片,我眼淚一直流,嚎啕大哭了很久,我的助理站在一旁尷尬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就一邊哭一邊跟老太太說,我真的很對不起妳,我也對不起雙胞胎,我對不起林先生跟林太太,因為我一定要退出政治,我要全心做一個思考我們台灣歷史命運的學者。從那一天開始,我心中就再也沒有躊躇,我已經決定要走上「另外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another less traveled path,就是航向咱台灣靈魂深處的道路。這是林先生面容上的那種憂傷,那種比世俗政治更加大的憂傷給我的啟示,啟示我說,叡人,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還有一種政治可以做,台灣的政治如果要好,要有人去走那條路,做那種政治,思想的、精神的政治。那天下午,我把眼淚擦乾,離開慈林回來到南港,我的修道院裡面,回來到我那條坎坷難走又寂寞的道路上。

這條道路就是我要跟大家講的,另一個死蔭的幽谷。因為當你對台灣的歷史知道越多、認識越深,你就會越悲傷、越悲觀。就像義大利但丁神曲所說的,「進入這個門之後,你要放棄一切的希望」。做為一個台灣人,面對台灣的歷史,你要放棄一切的希望。客觀上,我們台灣處在幾個帝國的夾縫中間,我們的命運欠缺自主性。我把這個欠缺自主性的命運就做「賤民的困境」。在主觀上,我們台灣人的民族性,現實、世俗、重利,我們很容易受到統治者的收買和收編。歷史上,除了國際的強權帝國之外,最會出賣台灣人和台灣的都是台灣人。過去兩三年來,我們台灣史研究所有機會拿到一份新的二二八史料,是保密局那時候在全台灣各地方監視台灣精英的完整報告,總共有好幾千頁,我們一頁一頁的讀,兩三年後我們獲得一個心得;組織、領導這個間諜網的是林頂立,他是台灣人,他所使用的抓耙子,差不多有八九成都是台灣人─換句話說,在二二八事件當中,台灣人出賣了台灣人。在台灣這個地方,黑暗的力量往往比光明的力量還要大,這是林義雄先生一直在追求的「政府精神」所很難生根的一個沙漠。跟林先生比起來,我想甘地非常的幸福,因為他的印度是一個宗教性、精神性非常強的社會。台灣政治的荒原背後都有一個精神的荒原。台灣歷史的悲劇,某一個意義就是台灣政治跟精神的雙重悲劇。所以要研究台灣的歷史,要面對台灣的歷史,等於你每一天都要跟絕望鬥爭,我相信我這樣說沒有錯吧,(在場的)李筱峰教授?

在二二八這一天,在紀念林園,我的懺悔是,我離開了我曾經承諾的台灣政治改革的道路,但是我的救贖是,我選擇走上開拓我們台灣的學問和思想的道路。和整個台灣的悲劇已經重疊在一起的林家悲劇,和整個台灣的歷史重疊在一起的林義雄個人歷史,先給了我政治的啟蒙,然後又在一個更深的層次,再給了我一次精神的啟蒙。然而其實這是同一條路的兩種不同款的走法。林先生在追求的那種「比較少人在走的路」的那種政治,需要精神的基礎跟深度,而這也需要有人去開拓、去開墾。這也是一條很少人去走的路,所以我選擇這條路,讓我背負、讓我走。我雖然很平凡,但我願意獻身在這條路上。

所以我離開,但是我並沒有離開。我跟你走的是同一條路,我們走同一條死蔭的幽谷,同一條坎坷的台灣路,我們悲傷但不餒志。因為我們知道出世在台灣,你想要做一個人,你想要做一個有尊嚴跟有自由的人的話,除了在這條艱苦的路上向前走以外,沒有其他的方法。美國有一位著名的女詩人,叫作Edna St. Vincent Millay,她有一首詩說:「所有的傷痕都會好,只有一種傷痕不會好,就是放棄希望、放棄夢想所留下的傷痕。」你只要放棄希望跟夢想,這個傷痕十輩子都不會好。所以,我們台灣人不會放棄希望、不會放棄夢想─就是要做獨立自主的人,要建立獨立自主國家的希望跟夢想。因為我們台灣人不願再受傷,不願再悲傷,而且,而且我們不會輸,而且我們會贏,像林義雄先生在四十年前向宜蘭鄉親說的那句話一樣:「不用怕,咱在這裡住得比他們久,有一天咱會贏。」

謝謝各位。

(2014/3/9修訂於南港)

文章轉載自慈林教育基金會
錄影轉載自Feng Ping Chen